从《倾城之恋》普通人的传奇中,解析张爱玲的写作风格和艺术目的
《倾城之恋》是张爱玲爱情故事中唯一的以圆满收尾的作品,是她的代表作之一,也是张爱玲最脍炙人口的小说之一。
小说主要写了离婚后的白流苏住在娘家,受尽哥嫂,家人的嫌弃和白眼,不得已,想通过嫁人来寻求出路;而富家公子范柳原爱她却无意婚姻,在沦陷的香港中,患难与共的两个人,终结秦晋之好。
一边是陷于战火中的城市,一边是仓促结婚的两个人,似乎是倾覆一座城,只为成全两个人的爱情!真有这么伟大的爱情吗?
如果你读过张爱玲的《沉香屑:第一炉香》,《沉香屑:第二炉香》,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,《半生缘》,《封锁》,《金锁记》就明白,张爱玲用她犀利的视角及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,剖析世俗人们的情感,道出足以颠覆传统美好爱情的传奇;同时掀起罩在世俗爱情的平凡与庸俗的温情脉脉的面纱,让人在一览无余后,对生活的真相有了更多的启示和思考。
《倾城之恋》并非一个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,倒有点像破落女子钓金龟婿的传奇故事。与”五四“以来的爱情故事,如鲁迅的《伤逝》,巴金的《家》等爱情故事相比,有了更多的关于金钱,生存等现实考量因素。
小说把这段一波三折的恋爱故事分为,初见倾心,相会香港,成全婚姻三部分。
跟不上时代脚步的白公馆,以三纲五常的封建礼教,束缚白流苏向现实低头,出于反抗和报复,被骂为猪油蒙了心的白流苏,抢了相亲宴上妹妹的风头,几支舞曲跳下来后,范柳原对她产生了好感。
跟不上生命胡琴的白公馆,弥漫着悲凉压抑的气氛,住着一群唯利是图的人。因被丈夫毒打,白流苏选择离婚回娘家住,这七八年中,她身上的一些钱,被哥哥们投资失败,亏空完了。前夫去世,哥嫂借赶她回夫家奔丧,起了撵她走的念头。
这个大宅子的一家之主--母亲,也并非真心关爱她,“一味的避重就轻”,最后也变相地赶她走,一屋里的人仿佛都成了陌生人。
“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!住不得了!”
在远方亲戚徐太太安慰后,情绪平复下来的白流苏,顾影自怜,暗自伤神。
王国维说: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”白流苏望着镜子里28岁,还算娇俏的自己,“她忽然笑了--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。那音乐便戛然而止。"她决定趁年轻,靠着这副好皮囊,破釜沉舟般地去追求自己的生活。
于是在给七妹安排的相亲宴上,抢尽风头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一支支舞跳下去后,让范柳原对她产生了兴趣。
既出于报复家人的势利,也出于解决长期饭票的需要,白流苏在有意无意中意识到,她的人生实现翻盘的机会来了。谋爱为谋生的她,六亲无靠,只有靠自己了。
区别于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,《沉香屑:第一炉香》中的葛薇龙,沉沦于享乐,在随波逐流中的自甘堕落,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白流苏,却敢于反抗命运的不公,对感情生活有更清醒的认识,大户人家的前夫打她,她并没有忍气吞声,以隐忍换取安宁,而是选择离婚。
张爱玲在《走,走到楼上去》中写道:“中国人从《娜拉》一剧中学会了’出走‘。无意地,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年极深的印象。”区别于鲁迅先生出走的娜拉的结局:堕落或重新回家,张爱玲笔下的女性,“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”,所以“走到楼上去”--嫁人是最好的选择。
在范柳原的安排下,白流苏跟随徐太太夫妇乘船从上海去香港,并且与他同住一个酒店。于是一场“男女之间的爱情战争”就此开始了。
庶出的范柳原在英国长大,与白流苏为大家庭所不容有相同之处。只不过他是为获得继承权与身份认同,被大家庭所仇视。继承了财富之后的范柳原,被送上门的想攀高枝的小姐们和她们的父母,捧坏了。“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,”“嫖赌吃着,样样都来,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。”可这回他偏偏遇上了白流苏。
正如张爱玲在《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》中道:“流苏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,有决断,有口才,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与阅历。”
张爱玲道:“对于大多数的女人,’爱‘的意思就是’被爱‘。”白流苏也不例外,她要的只是范柳原对她的爱,某种程度上是男方给她提供的物质保障,而并非是这个人。可范柳原是情场老手,对白流苏采取欲擒故纵,跟他谈一些似真似假,玄之又玄的话语。
“关于我的家乡,我做了好些梦。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,我受不了这个打击,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。你……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,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。”为自己的享乐,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,同时也不乏真实。他是在英国长大的华侨,没有享受到多少父爱,成人后好不容易获得大笔家产,钱财,地位来得突然,内心又空虚,得意忘形之下,不免放浪形骸起来。
受西方教育长大的他,渴望两情相悦,彼此懂得的爱情。他对白流苏仅仅是,囿于物质的原因而“被爱”的传统爱情略有失望,他想让白流苏懂得他,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交流。就在浅水湾饭店不远的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前,张爱玲展开一段极具象征意义的描述。
柳原靠在墙上,流苏也就靠在墙上,一眼看上去,那堵墙极高极高,望不见边。墙是冷而粗糙,死的颜色。她的脸,托在墙上,反衬着,也变了样--红嘴唇,水眼睛,有血有肉,有思想的一张脸。柳原看着她道:‘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。……有一天,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,什么都完了-烧完了、炸完了、坍完了,也许还剩下这堵墙。流苏,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底下遇见了……流苏,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,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。”
张爱玲在她所写的《自己的文章》中写道:“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,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。”
上段文字中,墙的“死的颜色”与白流苏充满生命力的的“红唇水眼,有血有肉”形成对照,未来与现在的对照,半真半假的对照……知微见著,这些都是张爱玲写作风格:参差对照的体现。从大的方面来说,整篇《倾城之恋》更多呈现的是关于时代与个人的参差对照,尤其具体到时代与女性的参差对照。
《倾城之恋》收录在小说集《传奇》中,在畅销后引起的洛阳纸贵下,四天后再版。1944年9月,张爱玲在序言《传奇再版的话》中写道:“将来的荒原下,断瓦残垣中,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,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,在任何时代,任何社会,到处都是她的家。”在男人用理论和制度建立起来的男权社会里,这是张爱玲意在提高女性地位的女权主义典型自信表现!
所以,在精明,现实的白流苏眼中:“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。她倒也赞成,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,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留在某一阶段,很少结婚的希望,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:在恋爱过程中,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。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。后来总还是结婚、找房子、置家具、雇佣人--那些事上,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。”
白流苏的爱情,无关爱与不爱,只不过是想要借着爱情实现生存目的,是在充满着算计中与男人的一场博弈。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“五四”以来的基本爱情模式:男性给女性启蒙知识,讲文化,唤醒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;而冰清玉洁的女性,在男性的知识,风采感染下,陷入了爱情。譬如鲁迅《伤逝》中的子君,矛盾《创造》中的娴娴。
张爱玲从女性视角出发,独特地提供了一种与别的作家笔下完全不同的,另外一种女性的声音,达成自己“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,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”的艺术目的。
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。范柳原不愿意承担责任,用故意接近别的女性,让白流苏吃醋的激将法,诱着她主动投怀送抱。她家是破败的望族,范柳原担当不起诱奸的罪名。白流苏却不会轻易上钩。
于是,有了范柳原的第一次求爱。半夜时分,用当时的现代化设备--电话来表白心意,避免彼此尴尬。
“我念你听:死生契阔--,与子相悦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’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,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,不由我们支配的,比起外界的力量,我们人是多么小,多么小!可是我们偏要说:“我永远和你在一起,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。”--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!”
“我不至于那么糊涂,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。那太不公平了。对于你那么不公平。噢,也许你不在乎。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---”
白流苏听到他满口为自己的辩解又带侮辱性的言语后,又羞又气,哭了起来。她不会轻易委身于范柳原,于是回到了上海。
03:半年后,接到范柳原邀请她去香港相会的白流苏,面对家里人对她尊严,名誉的践踏和年岁老去的危机,她不得已到香港去找范柳原。
转了一大圈,尽管白流苏百般不甘心,范柳原虽然爱她,要她,这种爱,却始终如飘渺的镜中花,水中月,终究不如婚姻来的踏实。应验了张爱玲的“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,由女人发明的。”
战争来了,本想乘船去新加坡的范柳原被迫滞留在香港。在租来的房子里,一对饮食男女,真实地生活着,买菜,干家务,庆幸彼此还活着。
“在这动荡的世界里,钱财、地产、天长地久的一切,全不可靠了。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,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。”经历了生死与共的两个人,从挣扎与斗争中,趋于和谐。
他们终于结婚了,白流苏如愿成了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子。
《倾城之恋》发表的一年后,张爱玲在《烬余录》中谈到自己在香港被困时的亲身经历:“房子可以毁掉,钱转眼。可以成废纸,人可以死,自己更是朝不保暮。像唐诗上的‘凄凄去亲爱,泛泛入烟雾‘,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。人们受不了这个,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,因而结婚了。”这与范柳原和白流苏当时决定结婚的心情完全契合。
张爱玲在《谈女人》这篇文章到:“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,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。一嫁了人之后,就以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。”白流苏也不例外,面对婚后不愿再和她说俏皮话的范柳原,白流苏惆怅之余也明白,有得就有失,至于将来,谁又能说得准!
《倾城之恋》发表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,几个月后,还被搬上舞台,受到欢迎。
在受到傅雷的批评和期许后,张爱玲在《自己的文章》中谈到:“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,因为它是较近事实。《倾城之恋》里,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,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;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,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,终于结婚了,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,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。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,虽然多少是健康的,仍旧是庸俗;就事论事,他们也只能如此。”
对于上世纪40年代,没有多少文化的白流苏来说,这是个圆满的结局,虽然是借助外力--香港的沦陷,才成就她的婚姻。
张爱玲用充满讽刺意味的“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。”为她的婚姻结尾。
张爱玲的爱情观是有着“身无彩凤双飞翼”的缱绻,外加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的彼此懂得。可憧憬归憧憬,现实却是残酷无比的。所以,她作品中写爱情的《沉香屑:第一炉香》,《封锁》,《金锁记》,《半生缘》,都是充满悲剧性质,唯独《倾城之恋》,是一部以圆满,喜剧收场的小说。但这部以圆满收场的小说,也毫不例外,呈现出属于张爱玲作品独有的一种苍凉之美!苍凉,是她的美学底色!
“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,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。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。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。”
日本唯美派文学作家谷崎润一郎在《阴翳礼赞》中写道:“文学是时代的反映,有时候又比时代先行一步,代表着时代前进的方向。”
张爱玲作品是批判女人的女权主义,希望女性独立是她作品想“给予周围的现实的一个启示。”
70多年后,在人情日益薄凉的今天,我认为,《倾城之恋》对女性的爱情、婚姻,仍具有深刻启示。女性地位是提高了不少,但爱情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,仍旧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。以生存为基础的爱情是靠不住的,爱情是需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,是需要具体落实到柴米油盐的生活中的,否则就是空中楼阁;但只有物质之爱,没有精神之爱升华的婚姻,也是庸俗且脆弱的!
女性的觉醒、独立,是获得真正的爱情的前提,也是获得幸福的必经之路!